折得一枝香在手

不应有

【神荆】春庭

        是时有风穿庭,吹落一地桃花,恰如江宁纷纷雨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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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是日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,赵顼唤人抬了桌子到院中看奏折。

  他刚从病中恢复过来,前几日积下的折子不少,在书案上高高低低地摞了几沓,还静静躺着等待官家的翻阅。

  说是恢复,其实身体状况也只是较之前些时日稍稍好些,但赵顼还是坚持要下床处理政务,毕竟还有不少要事得等他批复后才好继续实施下一步计划。

  赵顼在书房的窗前站了一会儿,待看到内侍们将书案抬到庭中方才出到门前。

  四月的风里裹挟着花的芬芳,穿庭而过,柔柔拂上他的脸。赵顼眯眼在风中轻嗅,久久未语,等到内侍安置好桌椅奏折,上前来请他过去,才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:“是杏花开了?”

  内侍看着院中桃树,答道:“去年王相走的时候您就让把院子里的杏树换成桃树了……”他边说边观察着赵顼的表情,生怕自己哪句话触到禁忌,惹怒了皇帝。

  赵顼抬起头望向皇城上方渺远的天空,他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就像那只井底的蛙,被这重重殿宇锁住了躯体,也束缚了魂灵。

  “啊……是走了,换成桃树了。”

  “可朕怎么还能闻到杏花味儿呢?”赵顼喃喃自语着,缓步走向院中小案。

  今年入春以后他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,遍寻名医也未有起色,也就最近换了药方子才稍稍恢复了些许。大概因为久在病中,思绪也变得混乱。

  那人也不再年轻了,不知道远在金陵的他身体还好吗?

  赵顼长舒一口气,在案前落座。

  也才一会儿的功夫,已有几朵被风吹下的桃花落在纸笔间,倒是给沉闷的朝务添了几分生气。赵顼没有伸手拂去,而是饶有趣味地拾起一朵别在鬓间。

  很久以前,也有一个人像这样把花别在鬓边。

  始从病中抽身,赵顼的精神算不得太好,几本折子看下来便觉疲乏。等到第一只御猫从庭中经过,赵官家已然阖眸入梦,这大猫素来和赵顼亲近,今日见他闭着眼倒也通人性地不曾打扰,轻悄离开了。

  内侍早早被赵顼遣出院去,猫儿也已走远,唯有赵顼一袭红袍靠在椅子上点缀寂静春庭。

  赵顼做了一个梦。

  梦的尽头是一面巨大的铜镜,镜中景象万千,从寻常百姓到将相王侯;从人间烟火到远阔山河……瞬息万变,最终融合成站在镜前的赵顼的模样。

  而他伫立不语,久久凝视着镜中人。

  赵顼沉默地抬起手,接住忽然镜中飘出的杏花,只一刹,院中人便睁开了眼。

  赵顼还未完全从梦境中脱离出来,一双眸子无神地望着前方——那只手仍悬在半空中,手心躺着一朵杏花。

  杏花?他分明记得这院中早已换植了桃树。赵顼眯着眼睛,为此感到困惑。

  他收回伸出的手,想要仔细瞧瞧,身上一物却随着他的动作滑落,低头看去,原是一张织金龙纹小毯。

  这个样式的小毯在熙宁年间就已经不再织造了,仅有的几张也收在库房里,若说哪里还有,那只剩他铺在屋内软榻上的一张了。然而除了清洗之外,他从不许人碰触分毫。

  至于给在院中小憩他盖毯子,上一个这样做的人已经离开汴京了。从那以后,他就不再允许宫人这样做,因为这会令他想起那个人。

  忘掉他、忘掉他……嘶哑的声音在赵顼脑中咆哮。

  然而却不能。

  赵顼捞起滑落一半的毯子,扯了一角到面前清嗅,一股被太阳照射过的纺织品的气味扑鼻而来,暖融融的,却不能顺着鼻腔暖到他的心里。

  没有闻到想象中的杏花香,他随意地扔下手中小毯,仰头望着天自嘲地笑笑。

  他竟然在幻想那个人来过。

  赵顼歪头靠着椅子,眼神随着头颅的动作慢慢滑下,一直到瞥见那朵摇摇欲坠的花——那是桃花。

  而从前杏树树梢上那朵被那人抚过的花,它早就落了,像我一样。赵顼想。

  是时有风穿庭,吹落一地桃花,恰如江宁纷纷雨下。

  ……

  “一陂春水绕花身,花影妖娆各占春。纵被春风吹作雪,绝胜南陌碾成尘……”

  ……

  赵顼批阅完剩下的奏折时夜幕已悄然垂落,中天无月,只一片死寂的黑,静默咀嚼着他随生命逐渐枯竭的思念。

  进屋前他忽然侧身问了一句:

  “他在哪儿?”

  “陛下问的是何人?”

  “何人……他是何人?朕也不记得了,想来是一个故人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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