折得一枝香在手

不应有

【神荆除夕十二时辰】未时 拨雪寻春

  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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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相公屋外的花落了,一地缤纷。平日照顾相公的老仆前几日染了风寒已归家养病,相公也不曾去扫那落英,只道:“有这一片春泥滋养,明年该生出更好的花了。”

  官家……不,现在应该称呼他为神宗陛下,是在初春驾崩的。京城那边有意瞒着相公,然而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?落花时节,相公邀了一位从汴京来的后生到家中做客,终是知晓了龙驭上宾的消息。

  送走了客人,相公独自进了书房,烛火燃了一夜,直至天色微明方才熄灭,不知是烧干了烛泪还是相公终于要歇息。

  此后的日子里,相公亦如往常那样生活,练字、作诗、出行……只是每日在书房待的时间总比往常要长,客人也比往常少了。

  他必然是悲痛的,但他却表现得过于平静。就像凛冬将尽之时凝结在湖面上那层薄薄的冰,看上去坚不可摧,实则只是在等待一个破冰的契机罢了。届时只消伸手轻轻碰触,冰面便呈蛛网状裂开,顷刻间支离破碎。

  相公就这样熬过了炎夏,捱过了凉秋,又在岁月的追赶下步入了最后一个严冬。

  元丰八年的冬天格外寒冷,初雪早早降下,给金陵盖上一层绒被。

  那驴子怕冻,相公便也很少出行,只是遇上晴日方才到附近走走,晒晒太阳。过了些时日那驴子没征兆的突然就病了,相公此后更少出门了。

  也许是由驴子想起神宗陛下曾经赐予的马,继而又念起神宗来,相公不久便病倒了。大夫说心病不医,其他的病也跟着受到牵连,怕是要拖成顽疾了。

  心病……

  心病还须心药医啊。可相公的药又在哪里呢?在鄞县的稻田间,在汴京的庙堂上,还是……在永裕陵的花海里?

  

  ……

  

  雪霁的清晨,王安石早早就起身洗漱,朝旭初升的时候他已整装待发将要出门了。

  这次他并未骑驴,独自走向银白的山林,青衣鹤发行于山间,一眼望去难辨雪色与鬓色,那背影倒不像是远行,而是归去了。

  到底是年老力衰,他走走停停,直到日头高上才抵达目的地。

  将竹杖靠在一旁,王安石伸手去摸眼前这株树苗枝丫上系着的红色布条。

  这是一颗杏树。来江宁前他向赵顼要了些宫中所植杏树的种子,在这里定居的第一年他亲手就在山上种下了那些种子,不过只有这一株活了下来。

  待它长大些成了树苗,他就每年都给树苗系上根红色布条,一是便于找寻,二也寄托了美好愿望。

  王安石取下的这根布条便是今年春日系上的。他将布条收好,又取出一根新的布条,拂去树上积雪后再仔细系在枝丫上。

  今年这场雪格外大,他担忧这孱弱的杏树苗溺于风雪将难以生存,所以急忙上山看望。

  迎着暖阳,王安石咳嗽了几声。看着阳光下挺拔的小树,他忽然低笑起来。

  是了。这株树向来坚韧,自己才是那个置于高处摇摇欲坠的瓷器。

  他抚摸着杏树冰凉的枝干,轻道:“来年要开出好花啊。”这时正好吹来一阵风,小树的枝丫被吹得摇摆起来,似是在回应王安石方才的话语。

  王安石拢紧外袍,抬头看了看,此时已是正午,依来时速度,若再不下山,天黑之前怕是难以到家。

  拿起竹杖,王安石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杏树,它依旧挺拔,枝叶上微融的雪水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,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。

  王安石往山下走了一小段路,刚要坐下休息就迎面遇到了牵驴来寻他的老兵。驴子的病已经养好了半月有余,期间他一直未曾骑驴出行,今日倒是要劳烦这驴子载他一程了。

  有了代步的驴子,王安石回到家中时夕阳尚未落山,远处的天边只见晚霞,而无鹜鸟,世界简洁而寂静。

 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房门,听到动静,屋内的人也转身来看他。王安石抬眼,对上他的目光。

  屋里没点灯,那人顺着光站在窗边,暖金色的余晖洒在脸上,他投来的目光温柔而坚定,令王安石恍惚间想起初见时的惊鸿一面。然而当年意气风发的君臣二人,现在一个是面带病色的中年人,一个是满身疲惫的衰翁。

  片刻晃神过后,王安石不动声色地看向赵顼的脚下——他没有影子。

  王安石收回目光,抬手想要向赵顼行礼,被赵顼眼疾手快地扶了起来。“这里没有旁人,卿不必在意这些虚礼。”

  手臂上真实的触碰感让王安石愣了愣神,下意识又往赵顼脚下看去。

  赵顼沿着他的视线垂眸,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。“卿不必疑虑,朕是专程来看你的,其它的稍后会为卿一一解惑。”赵顼解释道。

  顺着赵顼的扶持站直身体,王安石微微颔首。赵顼是人是鬼他并不在乎,只是这种从未设想过的重逢让他有些无措。

  一眼看去,赵顼的相貌与从前差别不大,然而那周身隐隐透出的病气却令他感到陌生。他不禁开始思索。自己不在汴京的那些日子里,赵顼又是怎样以一己之力与满朝反对新法的士大夫对抗的呢?究竟是怎样无情的岁月,才能将一个胸怀壮志的帝王磋磨得含恨而终?

  王安石轻叹一声,邀赵顼在桌前坐下,生离死别后重逢,二人一时相顾无言。

  赵顼来此之前曾设想过重逢后将如何相处,以沉默、以眼泪?他的泪早在永乐城一纸战报上流干了,而王安石……赵顼陷入了沉思。

  生者也许不知,但作为已死之人,赵顼知道,那些悼亡诗,亡者是能够读到的:

  “老臣他日泪,湖海想遗衣。”

  所以王安石,他的泪也早已流干了吧。

  那么两个无泪之人重逢,理应莫要再悲伤才是。

  似是整理好了思绪,赵顼眉眼含笑看着王安石,一副坦然的样子:“诚如卿所见,朕现在已不是活人,此前也已到天上走过一遭。”

  纵然已往这方面想过,但此刻事实从赵顼嘴里亲口说出,仍让王安石内心惊颤。他哽咽了一会儿,并未回答,只是与赵顼对视,静待下文。

  如他所愿,赵顼继续说着:“朕在天上得到了一面可以看到人间的镜子,你可知朕看到了什么?”他没有自顾自诉说,而是抛出问题给王安石。

  看人间,那无非是人、事、物,可说得轻巧,想要准确猜出是什么,无异于大海捞针。王安石沉吟片刻,给出了答案:“人间众多纷乱事,山河万里也远阔,官家看到了什么,臣不知。”

  赵顼也并不打算为难他,接着说出了所见:“朕看到汴京城上空紫气稀薄,这意味着大宋气数将尽。”没等王安石回应,赵顼继续说:“你知道的,朕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。”

  “于是朕与天道做了个交易。”用他作为人间帝王的灵魂给大宋换一线生机。

  “至少,留下大宋的火种*。”

  语毕,赵顼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臣子,毕竟这个人才是他来到此处的目的。

  身死之后仍能为大宋付出如此,作为一国之君,他可以说无愧了,然而作为赵顼,胸口余热告诉他,该来看看。

  可是灵魂哪里有温度,他不过是想给自己的思念一个理由。

  几句讲述虽短,斜阳却也走得急促,不过片刻便已行至天边。见赵顼没有再开口的意思,王安石点点头,道:“得君如此,实乃大宋之幸。”

  “就没有别的想说的?”赵顼问。

  王安石闻言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:这是嫌他说话太官方。

  这直率的话语引得他心中发笑,倒是让原本严肃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。王安石简单组织语言,回道:“您做得很好,作为您的臣子,我与有荣焉。”

  迎着赵顼的目光,王安石继续说道:“但我同样……怜惜您。”

  怜惜。

  赵顼不算漫长的一生中,有人敬畏他;有人怨恨他;有人利用他……但是怜惜这个词,还是第一次被用在他身上。

  赵顼一言不发,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近似陌生的词语。王安石也垂下眸子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  就这样,两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。

  “点上蜡烛吧。”半晌,赵顼忽然道,“也许天黑之后就见不到我了。”见王安石抬头看他,又玩笑似地补充了一句。

  

  “好。”王安石应声而起。“烧灯续昼,不知能否多留你一会儿。”

  从柜子里拿来火折,王安石点燃了桌上的蜡烛。

  像是借来了余下的夕晖,橘黄的烛光洒满屋子,将二人包裹进这份暖意中。

  墙上的影子随王安石的动作而变化,孤影寂寥,就像赵顼不曾到来的每一个夜晚那样。

  然而今日终究是不同的。王安石放下手中事物,看着面前的赵顼轻道:“再过些时日,等到开春,那杏树就该开花了。”

  在他这般含蓄内敛的人看来,这话中的邀请意味已十分明显。

  王安石看见赵顼嘴唇微动,似乎在说着什么,然而赵顼身体逐渐变得透明,声音也愈发模糊,王安石最后只依稀听到:

  “明春再来看你的杏花。”

  没有灵魂的人,何谈明春呢?

  赵顼能够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变化,但他并未有其它动作,只是凝视着眼前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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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*说“火种”是因为赵顼深知大宋积弊已久,他明白即使与天道做交易也很难让一瞬间大宋重回鼎盛时期,所以抱着的是一种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”的想法。同时也蕴含着一种无声的反抗意味在其中,即使现在他付出了代价,但他相信只要留下一颗火种,后继者们终会光复宋朝,与天道抗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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